歐陽修

六一論書

蘇子美嘗言:明窗淨几,筆硯紙墨皆极精良,亦自是人生一樂。然能得此樂者甚稀,其不為外物移其好者,又特稀也。余晚知此趣,恨字体不工,不能到古人佳處,若以為樂,則自是有餘。---《試筆.學書為樂》

自少所喜事多矣。中年以來,或厭而不為,或好之未厭,力有不能而止者。其愈久益深而尤不厭者,書也。至于學字,為于不倦時,往往可以消日。乃知昔賢留意于此,不為無意也。---《試筆.學書消日

學書勿浪書,事有可記者,他時便為故事。---《試筆.學書作故事》

自此已后,只日學草書,雙日學真書。真書兼行,草書兼楷,十年不倦當得名。然虛名已得,而真气耗矣,万事莫不皆然。有以寓其意,不知身之為勞也;有以樂其心,不知物之為累也。然則自古無不累心之物,而有為物所樂之心。---《試筆.學真草書》

每書字,嘗自嫌其不佳,而見者或稱其可取。嘗有初不自喜,隔數日視之,頗若有可愛者。然此初欲寓其心以消日,何用較其工拙,而區區于此,遂成一役之勞,豈非人心蔽于好胜邪!---《試筆.學書工拙》

作字要熟,熟則神气完實而有餘,于靜坐中,自是一樂事。然患少暇,豈其于樂處常不足邪? ---《試筆.作字要熟》

蘇子美常言用筆之法,此乃柳公權之法也。亦嘗較之斜正之間,便分工拙。能知此及虛腕,則羲、獻之書可以意得也。因知万事有法。揚子云:斷木為棋, 革為鞠,亦皆有法。豈正得此也。---《試筆.用筆之法》

蘇子美喜論用筆,而書字不迨其所論,豈其力不副其心邪?然万事以心為本,未有心至而力不能者余獨以為不然。此所謂非知之難,而行之難者也。古之人不虛勞其心力,故其學精而無不至。蓋其幼也,未有所為時,專其力于學書。及其漸長,則其所學漸近于用。今人不然,多學書于晚年,所以与古不同也。---《試筆.蘇子美論書》。

自蘇子美死后,遂覺筆法中絕。近年君謨獨步當世,然謙讓不肯主盟。往年予嘗戲謂:君謨學書如口,用盡气力,不离故處。君謨頗笑以為能取譬。今思此語已二十餘年,竟如何哉?---《試筆.蘇子美蔡君謨書》

余始得李邕書,不甚好之,然疑邕以書自名,必有深趣。及看之久,遂為他書少及者,得之最晚,好之尤篤。譬猶結交,其始也難,則其合也必久。余雖因邕書得筆法,然為字絕不相類,豈得其意而忘其形者邪?因見邕書,追求鐘、王以來字法,皆可以通,然邕書未必獨然。凡學書者得其一,可以通其餘。余偶從邕書而得之耳。---《試筆.李邕書》

有暇即學書,非以求藝之精,直胜勞心于他事爾。以此知不寓心于物者,直所謂至人也。寓于有益者,君子也;寓于伐性汨情而為害者,愚惑之人也。學書不能不勞,獨不害情性耳。要得靜中之樂,惟此耳。---《筆說.學書靜中至樂說》

夏日之長,飽食難過,不自知愧。但思所以寓心而銷晝暑者,惟据案作字,殊不為勞。當其揮翰若飛,手不能止,雖惊雷疾霆,雨雹交下,有不暇顧也。古人流愛,信有之矣。字未至于工,尚已如此,使其樂之不厭,未有不至于工者。使其遂至于工,可以樂而不厭,不必取悅當時之人,垂名于后世,要于自适而已。---《筆說.夏日學書論》

昌武筆畫遒峻,蓋欲自成一家,宜共見稱于當時也。風雅寂寞久矣,向時蘇、梅二子以天下兩窮人主張斯道,一時士人傾想其風采,奔走不暇,自其淪亡遂無复繼者,豈孟子所謂折枝之易第不為耶?覽李翰林詩筆,見故時朝廷儒學侍從之臣,未嘗不以篇章翰墨為樂也。---《雜題跋.跋李翰林昌武書》

善為書者以真楷為難,而真楷又以小字為難。羲、獻以來,遺跡見于今者多矣,小楷惟《樂毅論》一篇而已。今世俗所傳,出故高紳學士家最為真本,而斷裂之餘僅存者百餘字爾,此外吾家率更所書《溫彥博墓銘》亦為絕筆。率更書世固不少,而小字亦止此而已。以此見前人于小楷難工,而傳于世者少而難得也。君謨小字新出而傳者二:《集古錄目序》橫逸飄發,而《茶錄》勁實端嚴。為体雖殊而各极其妙,蓋學之至者,意之所到,必造其精。予非知書者,以接君謨之論久,故亦粗識其一二焉。治平甲辰。---《雜題跋.跋茶錄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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